窗外蝉鸣一阵一阵,很是聒噪,惊得树藤也四处乱爬,覆盖了整个铁架。底下的小狗耷拉着脑袋躺着,肚子不停地一张一收,一排肋骨若隐若现,仿佛呼吸是一件需要特别用力的事情。屋内啜泣声嘤嘤,一群人围在一张床前站着,外公躺在床上,看起来很平静。
那时九岁的我站在人群外望着周遭的一切,听妈妈说,那些人是外公的学生。外公高烧不退好几天了,爸妈闻讯后带着我和弟弟一起赶来,我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,他也没有睁眼看过我。他就那样躺着,和平时一般,仍然是慈祥可亲的模样。前来探望的外公的学生们,大都两鬓斑白,脸上带着岁月碾过的痕迹。一群老人,在为一个更年长的老人流泪,嘴里还时不时地念叨着老师。没有人放声哭泣,他们甚至来不及去擦拭鼻腔里不停流出的液体,可能是怕吵到外公休息吧。
上厅的一个房间里,一位阿婆顶着稀疏而又干枯的头发,拉着外婆的手,声音沙哑地说,我是廖老师的第一批学生呀,师母您还记得吗?上学那会儿我家离学校远,中午在学校吃早上带的干菜、红薯,廖老师怕我营养跟不上,常常领我上你们家吃饭,我可吃了你们不少粮票哩。
外婆抬了抬头,顿了一会儿,打开含着白色唾沫的嘴:是呀,那时候还有低年级的月明、桂华、康龙……你们几个吃不好,学习又用功,他很担心你们累坏。我那时怀孕几个月他都没提给孩子取名,成天挂念着月明啊,桂华啊……可惜桂华还走在了你老师前面,不然桂华今天也来了。你说他这次是要去看桂华了吗?桂华……说着说着,外婆低下了头,那个阿婆却仰头凝视着窗外。两双干瘪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。
忽地,外婆抬头,泪眼婆娑地望向边上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:阿虎呀,你廖老师不敢跟你提,怕揭了你伤疤,我现在替他说声对不起!他当年不是故意要在课堂上羞辱你,他只是一时的气话。他说回首自己的教师生涯,最大的败笔就是对阿虎你发了脾气,在众人面前扬言让你脱下裤子……
男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,站起来走到外婆跟前,俯身握住外婆的手:师母!我万万没有想到,这么多年过去,老师还记着这事。当年我是坏学生,私自下河游泳是我不该,我挨了骂,便再也不敢重犯。何况我也没有脱下裤子啊!看到时至今日仍有少年溺水事件发生,我很是痛心!我能理解老师的气愤,我不怪他,我还感激他救了我!
阿虎不是坏学生!不是!你老师听了这话会很……很高兴的!外婆叹了一口气,摸了摸阿虎的西装,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。另一边,外公的房间里,仍不时有学生赶来探望。
九月的前奏聒噪而又短促,没有太多的时间容我徘徊,我开学回家后的几天里,外公就离开了。其实直到回家,我好像都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。离别的画面是空白,年幼的我仅以一场平静的流泪完成了这场仪式,很多细节都是后来妈妈帮我填补的。
我没有机会和外公道别,他来不及看我一眼,我也不曾想过哪一面会是最后一面。可是他的学生们,都在那几天里留下了一帧告别的画面,以此为这段故事画上了句号。那么昏迷着的外公呢?噢,在很多年前的夏天,他的学生们毕业时,他就说了再见。
(政法学院 李雯)